继承者计划

诗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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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睁开眼,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,初以为是天空却不那么明亮。肚子里是空的,胃里的残渣消化得很彻底,他用手揉着肚子,虽原本就很瘦,但此时皮肤已经几乎凹陷下去,记得先前似乎不断的呕吐过,忘了医生说过不要吃东西的,不过好在现在也无再无可吐了。眼睛有些被刺痛,眼角有些湿黏,不知道睡了多久。他用力闭紧眼睛,几秒后又极力睁开,因过用力而榨出几滴泪水,渐渐看清白白的天花板在与墙交接处,还有几道裂纹,身体好像不存在了,他有些担忧,因为那里没有知觉了。他鼓动脖子支撑起头向前看去,两只赤裸的脚低垂,延其而上,不合身的纯蓝色裤子松松垮垮的套在两根细长杆子般的腿上,裤子像是纸质的,维持着滑稽的形状,衣服是配套,胸口有一块铭牌,金属,刻着一串号码,而不是名字,他厌恶号码,这让他想到监狱里的犯人,从小学校里老师就偏爱叫学号,他是个乖孩子,但听到他的学号,他会故意装作没听见,直至听到自己的名字。到了银行,行长依旧叫他的编号,他坐在2号窗口用号码叫唤客户,拨打电脑表格上一串串的号码,在嘟嘟声后,不是拒绝就是责骂,医院叫号也一样离不开号码,他如此痛恨号码,甚至觉得号码毁灭了他,他这样想着,感到气愤不平,试图活动一下肢体,他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活动手指,然后举起手睁开眼,看见手被举起放在眼前。他很满意于自己那么快就找到了诀窍,便很快唤醒全身,只是或许由于缺乏能量或太久没有使用,不太灵活。

  双手支撑起身子,床,很软,或者是手很软。他坐在床沿环顾一周四周,被白色窗帘围起,床头一个铁架挂有输液袋,上端已经真空,液体剩下一半,透明的长管从上面垂下,在床边打了个弯连上他的手背,他撩开帘子,三个铁床平静的躺着,帘子敞开,一层透明的膜包裹在床垫上。地上没有鞋子,他扶着铁架爬下床,双脚触地,地面很软,不对,地板是硬的,应该是脚很软,像是踩在棉花上。站立后,眼前一阵发黑,有些晕,他扶着额头,彻底拉开窗帘,白炽灯均匀的洒落,病房宽敞得让人觉得孤独。

  这里没什么病人,他原以为会有很多人的,这背后的真实性也变得不寻常,这种事怎么会寻常,他们这类人本身也很不寻常了,他接受这项计划更是不寻常抑或这一切都是我这个可怜人的不寻常,到如今依然有如此幻想的我,想必也不太寻常吧,他好奇这里会有多少和他一样不太正常的人,他赤裸着脚拖动铁架在马赛克地砖上滑行,僵直的脚板困难的被举起,却几乎未离开地面,然后向前滑过去,这让他想到这样士兵拖动被弹片炸烂的半身,不对此刻的他不适合这个比喻,日暮之时,三条腿走路,文字游戏。铁架没有滑轮摩擦出刺耳的尖叫,他不喜欢这样的声音,人们在拖动凳子或什么时会发出这样的声音,假如这真是尖叫声,压在他们身上时,无法呼吸,一旦松开些就会出声,所以最好还是装上滑轮得留点间隙才行。

  他滑行着走向走廊,几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人穿着病服,两眼直直的向前望,却像失去推力的子弹,没有弹头,空壳划出抛物线,最终突然近似笔直的落向地面,失去希望的人抱着一丝不存在的希望来到这里,然后像他一样质疑一切,也可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,或者相信与否并不重要,灯都快灭了吧,比病房里更暗,没什么窗,不给你尝试的机会,但起码也应该有所期待,那个人好像见过,蜷着腿最后在铁凳上,总是冷的,他在看些什么,应该是思考吧,想起来了,他在银行里见过那张脸,不知那人还记得他了,世界真小,同一个地方会有几个人正走向死亡,他们之中又会有人到这里来吗?那边有个下身缠满绷带的人,怪可怜的,不知是怎么伤的,但应该不是致命的,木乃伊,将要被塞满香料,上身是活的,那边好像更亮些,它望向走廊的那一端,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,挑断了神经,他以前是怎样走路的?

  这段路并不长,但又很长,千篇一律的地板,他喜欢那些有明显划分的地砖,六边形正方形,可以用来丈量步伐,小时候喜欢一步一格,对那时候的他有些困难,只好跳着走。像是失眠,无止境的黑,真的忘了该如何入睡,什么都不想,这也是在思考,很难停止思考的,但为什么有人倒头就睡,不过刚躺下就打起鼾,一直都希望熬过去,他羡慕能借助睡眠加快时间的人,而他好像不小心按到了自己身上的暂停键,至少他极缓慢地淌过他,在夜里与他对视的只有黑暗中红色的电源指示灯,是每个孩子夜晚噩梦中的红眼,如今,是他唯一的同伴,听风在夜里低语,细碎,难懂,每晚用不同的声调反复,有时他会自言自语,似乎真的以为有人站在黑暗中倾听。

  他终于看到那边有着黑色铝制边框的窗了。外面很亮,一排排光源被黑色画框装帧起来,这得卖多少?青年患者的自画像。灰墙上浮动的蓝,点缀上几个白色色块,他的脸在这样奇异的色调中透明浑浊的被勾出轮廓,双眼深陷,两峡上干瘪,被打上一层灰扑扑的阴影,显得极为苍白,口鼻只能分辨出形状,两团肉色叠在脸上,一圈黑色,应该是胡子,像是大叔了,原也应是个讨人喜的面孔,天上没有太阳,却已亮过室内。眼前是一小片绿林,歪斜地插在土里,树后是同灰墙一色的公路,偶有卡车驶过,再之后便是无人的工地,吊车孤立着,裸露出贫瘠的土地。所有这一切物体在经过他大脑迟钝的处理后,才被赋予意义,他从右看到自己阴沉的脸厌恶至极,拉开宜川用力的抓住把手,却发现手指完全没有力量,祝甲值班无礼,为什么在醒来时不准备一些食物,难道要饿死他?输液袋里是什么?阿司匹林还是葡萄糖?这低劣的服务,不过毕竟是免费的。这是在什么季节?常青树一年四季一个样,灰蓝的天,大抵不是夏天,倒也未必。大脑混乱不堪,像是垃圾填埋场,什么都有,不同地点,时间的时间胡乱堆叠起来,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,全蒙上了一层雾,就像这窗,怎么擦也擦不净。他将另一只手搭在把手上,可依旧用不上力,该不会窗是焊死的,他拖动铁架向另一边倾斜,身体依靠身体摆动,双手一边用劲,窗费力地叫着挪开了,依附的灰掉落下来,洒在滑槽中粽红色的铁锈上,窗上他的脸被推开,一阵风直扑向面孔,吹动了睡眠时弄得杂乱的头发,杂草般齐向一侧俯身,脸上紧绷的肌肉舒展开来,内外空气对流,换走了部分死去的气体,而让他的全身感到一种畅快,却不知为何有些疼,但这疼刺激大脑,让他思考起来不那么费力了,他松开手,垂在他身体两侧,思绪有些漂流了身体,呆立着不动。

  “把窗关上。你不冷吗?”有人在他身后愤怒的叫喊着,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,他迟疑地转过身去,被吓到了,但没有立刻关上窗。

  一个中年男人,脸上油黑,抹了油般发亮的脸面向他,双眼聚光灯似的打在他身上,他也才感到冷,寒风刺骨的痛原来就是如此了,浑身一抖,打了个喷嚏,随即又拼了命的咳起来,咳得弯下腰,难道是冬天吗?怎么会这么冷,冷得他浑身关节像钻出,这种知觉直冲向他的神经,这一冷倒是让他的知觉恢复了许多,全身疼的只能靠着墙坐下,顾不得脏了,一阵干呕,早没什么可吐的了,不过吐出一些酸臭的空气来,那中年男人见他这样忙冲上前一把关上窗,不知从哪儿抽下来条毯子盖在他身上,他低头看着眼前慌乱闪来闪去的赤脚,半合上眼,眩晕袭来,不知怎么嘴边有股热气,接着热水接触到唇边,他烫的合上嘴,却又被强行张开,暖流顺舌尖淌入,逼退了全身的寒气,躺着,裹着,舒服的快要睡去,他闭上眼,几分钟后睁开,正坐在铁凳上,中年人在一旁盘腿看着手里的杂志,胸口也有块名牌,NO.XXXXX,长时间的睡眠没能消除他鼓出的肚子。

“你在看什么?”他忍不住发问,是他自己带的杂志吗?这人和他是一样的吗?

  男人合上杂志,把封面展示给他。“病房里捡到的。”封面上一个穿着泳装的美女咧开嘴向他笑。“嘿嘿,不错吧,好像是几年前的了。”

  一皱眉,他没怎么想过找女友,倒也不是没想过,学校里曾有几个女生向他表白过,他都拒绝了,因为都不熟悉,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人,眼前这男人结婚了没,像是个单身汉,得了什么病?想开口却被抢先一句:“你得的什么病?”

  为什么一定得了病呢?这里所有人都离死亡很近,抱着最后的希望加入这个继承者计划,这奇怪的计划是从他的医生那里听说的。

  医生告知他最多还剩下三个月时,他早已有所准备,但还是又一次感到了恐惧,就像是囚犯被通知了刑期,而死刑将在三个月内执行,不得不承认,没有人会不觉得害怕的,虽说人终有一死,但死亡对他而言是在快乐了些,不是因为还有什么事没做,他没有什么遗憾,人世间没什么值得留恋的,可他依旧害怕,害怕这种未知的状况,而相比未出生生命就熄灭于襁褓的,不知该是幸运还是痛苦。一年前诊断出患病后,他也曾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,以为自己能坦然接受,可提前预定死亡要可怕的多,他儿是幻想临死前的人释放自己的欲望,或是像烟花,上升,燃尽灿烂后灭亡,他发现自己没有能力和勇气去做些什么出格的事,生活依旧,不过是生命不长,活下去是最基本的欲望,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,每月照例,只是夜里回归,多了件害怕的事,它成了萦绕在他心头的一根刺,在他的思绪飘散时趁机行动,为躲避这种状态,他不断让自己忙碌起来,而这又使他更加痛苦,也是在那时的一次复诊时,医生告诉他:“你的状况很不乐观。”

  “ 嗯。”他早已听惯这些话。

  “政府现在正策划一个继承者计划,你有兴趣吗?嗯,就是把你的记忆转存起来,移植到另一个生物体上,他会继承你的意志,继续生活,我们医院有三个名额。要参加吗?费用由政府承担。”医生盯着电脑对他说,像是在全文背诵,不知告诉过几个人。

  他起先不太相信继承者,这是什么玩笑?难道不是克隆人吗?这样的计划真的会被允许吗?他沉默着没有回答。

  “计划只是小范围的测试,对你不会有什么坏影响。”医生补充道并递给他一份合同。

  合同上印由政府印章,从参与方式到安全性,福利条件,流程,一一列举,他才意识到这不是玩笑,这项荒谬的计划竟不是玩笑,继承者计划几个大字被印在封面上,连字体都表现出整个计划的真实性,正式性,法律条文也被清晰的引用,在确认了可信度后,他认真考虑起来。继承者如何呢?让另一个他活下去,那他究竟是否还活着,或许死了,继承者是他吗?克隆人的把戏在电影里反复演绎。会被认识的人识破吗?那会知道自己是克隆人吗?不对,是继承者,这和克隆人究竟有什么区别?应该是无害的吧,反正他要死了不是吗?希望继承者能比他快乐。为什么继承者也要继承他的痛苦呢?继承者。会比他更加聪明一些吗?一样的,这与他又有何关呢?但又怎么会无关呢,他就是他吧,但好像确实也不太一样,这可真是一团乱,怪不得克隆人会被禁止,所以继承者应该不是克隆人吧,他这样草率下结论,实则没有结论。然后严肃地点点头在合同上签下名字,递给医生,医生冷脸接过。递给他一份复印件,机械地说:“请根据合同上所写的流程进行后续操作,你将会被转到相关医院,请务必携带好身份证明。”双手流利地在电脑键盘上敲打,屏幕闪烁两次黑色,打印机便吐出一张白纸,印上整齐严谨的黑字,捏住厚厚的合同两边在桌上轻轻地敲击两下,理齐纸张,按下墙上的一个按钮,随即一位护士出现在门口。护士见医生举起手中的合同,走到桌旁,抽出一个档案袋,另一只手将合同小心塞入,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定制的胶带,“撕拉”,“答”,“嚓”将档案袋密封起来,医生点头,从打印机上拿下纸张,墨迹微湿,将四角对齐,中指伸入内部弯曲处一挺,拇指食指捏合,从中间向两侧一拉,对折,夹入医保卡,随后递给他,流水线般流畅,他联想到一件快递被封装后,要被发出了,他就是那件快递。

  一周后他被签收了,位置很偏,从市郊角落伸出,孤悬在一片荒野上,四周偶有几栋欲坠的老楼。其余则是未开始动工的工地和无人打理的荒林,公路商铺或是学校皆避开此处,与其说是医院,倒更像是烂尾的写字楼,外墙有几块颜色比较深,像是补丁,或许是因渗水而显得斑驳,楼两边潦草的绿化带,只剩下杂草,已经没过膝盖,像是乞丐头上的杂毛无序的斜插着,让人觉得浑身刺痒难受,草上是露水掺杂着湿土和各种动物排泄物的气味,笼罩整条人行街道,让闷湿的天气加上一层“臭雾”附在衣物上,黏着汗液贴在身上,忍不住想拉扯一番,医院的入口格外清晰,因为仅此一处可进出,门口没有保安或者其他病人,一块红十字的标牌挂在门上方,熄灭了一半的LED灯,留下发亮的减号招揽路口迷路的飞虫,他推开玻璃门,咯吱一声,进去了,大堂中心柜台后,一束目光射来,一个白帽子,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,一个护士,终于见到个人,从车上下来便已不抱什么期望,帽子消失了,她在能等他过去,一个闲职,多半很轻松的工作,但也没谁愿意在这上班。

  “你好,请问。”不知道该如何问了,越过柜台看到护士胖身体堆在凳子上,胖胖的手指关上手机屏幕抬起头,冷着脸看他,不说话。这个计划是绝密的吗?护士知道吗?该不该提继承者呢。

  “是继承者吗?你来晚了些,他说完不等他确认,便低头用座机拨了个号码,他来了好挂断。”估计除了参与这个计划的人外,没人会光顾这个地方。

  “往那里走,走到最里面的那间。”他的胖手指指向一侧,指甲涂满红色,一股泡面味,结果他翻开一本蓝色本子在上面打了勾。

  趁着方向走过去,穿过一盏盏的白炽灯在地上的投影,像白色的塑料袋漂浮在地下,然后透过透明的瓷砖被看见,还有个巨大的黑布袋在前进,他的影子,在走廊尽头停止,两扇灰色的门挡住光线,用力推开,影子随即消失,门后是个巨大的空间,里面与外面不同,四面白色的墙,在顶部发射白光的天花板下发亮,像是涂上了一层膜,整块天花板被分割成了几块正方形,每一个正方形都洒落下白色的光映照地板,如一块光洁的明镜,复制整个房间,也将复制他,然后诞生一个继承者,或是个玩笑。

  过来吧。医生穿着白色制服与房间融为一体。黑框眼镜下一双疲惫的眼睛,双手插在口袋里,身后便是那个仪器了,在房间的正中央,这么个从未见过的东西,静静的躺着,呼哧呼哧,是通风口的声音,亦或是这个家伙的呼吸声,不过像是加大号的CT机罢了,他见过好几次了,挺无聊的东西,眼前这个要大得多,人体扫描仪,就像扫描PDF一样把它数据化,拷贝下来。继承者会从哪里出来?他该做些什么,那东西会有很强的辐射嘛,他如此想着已经坐在仪器旁的一个凳子上了,医生递给他一套衣服,让他换上,医院常有的味道,又硬又粗糙,接下来医生用注射器在他手臂上注入了一些药品,说这是让他放松,将意识集中到大脑的药物。这会让他的大脑潜意识保持活跃,只要放松就好

  医生这番话倒是让他紧张起来了,好吧,接下来会怎样?安全吗?他会死吗?不过反正总要死的对吧?这仪器究竟能做些什么,药物似乎还没起作用,因为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异常,他跟随医生的指示,躺在仪器前的一张床上,仰面看向天花板上的灯。眼睛感到刺痛,让他想到以往手术时,上方的灯直对着他,几个脑袋在四周移动在他身体上工作,这很奇怪,因为麻醉剂的作用身体似乎不存在了,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布偶,任人摆布,他不害怕,可仍旧不喜欢这样,于是他会闭上眼,此刻他也同样闭上了眼,这不是手术台,但他依旧如此做了。这时是他最易睡着的时候,似乎摆脱身体后头脑更轻快了,眼前是黑暗,眼帘紧闭,隐约感受到光留下的印记,有别于其他的黑暗,形成一种淡淡的银灰色,但只在合眼的瞬间尤其明显。像一团火留在黑暗当中,迅速冷却成月影,而外界的光让这片黑变得更红些,然后意识逐渐抽离,或许有飘过几个想法,但很快被消灭了,夜晚逝去的睡意在此时一起到来,快速占据了全身,他好像看到眼前有一个点,然后是很多个,再是线,老电视机上的雪花,绘成了一个面,他走进了画面当中。

  应该是睡着了一会儿,不过随着床移动起来他醒了,他睁开眼睛,床正移动进张开的仪器中去,仪器中是完全的黑,让人无法弄清空间的大小,他极力瞪大眼睛,眼前却如闭眼时那样,只是黑,吸收了一切光线啊,什么都不存在了,或许就像盲人那样,一张黑纸,他听到医生的脚步正在远去了,口袋里是什么?哐哐的撞来撞去,钥匙。换作医生或许更可能是注射器,听诊器之类。

  在黑暗中反倒无法入睡了,又是一次失眠,或许是失去视觉的感受,令人不安,或许是此时其他肢体感官的沉睡,却让大脑更活跃了,一旦失眠时间也会变慢,只有这样的情况下,当他完全将注意力放在时间上时,才真正感受到时间一点一点的流动,不再是滴答的一秒,而是无数个微小的瞬间,他们如此缓慢走过,让他意识到时间的无尽。

  他期待并恐惧了一段时间后,又重新听到医生脚步声的靠近,然后朝另一个方向走去,似乎有一扇门被打开了,他来时并没有注意到这里有第二个隔间,紧随其后的是几个奇怪的响声,是某些设备的按键音,应该是在调试他所处的这个仪器,于是几秒后“砰”,是门关上了,接着眼前闪过两条蓝色光带,仪器启动了,这两条蓝色光带闪烁几次,反复在仪器圆形内壁画出一道道圆弧后,延时拖出尾翼,最终在黑暗中常亮并维持了形状不动,他终于看清了仪器内部的大致轮廓,长长的圆形管道,望远镜般延伸向不可见,仪器发出一阵声音,像是什么东西的转动,极快速的挥击,搅动空气成风,呼啸过隧道,他没有看见那个转的东西。一会儿,他开始看到一个个光点缓慢的从他脚边的位置移动向头部,然后像被吸走似的突然消失,光点移动的速度好像越来越快,他无法确定是否如此,因为速度的增长是极微小的,而转动的声音像是停止了,也可能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,他感到困惑,眼前的像是自己想象的,变得飘忽不定了,光点最终溢出来了。一个个重叠压制成更大的圆片,然后被撞散,炸开成彩色的点,四处游动,有规律的无规则运动,绘成彩色光带极细的针线般环绕,越积越多,连成些无意义的图案,他睁开眼发现似乎真的只是想象。眼前只有两条旋转的蓝色光带,但很快那些彩色的光点又回来了,现在他再也无法弄清是否是想象了,发觉肢体几乎失去了知觉,而那些彩色的画面又显现出来,像大脑放映的电影,牵动他记忆,行走,滚动,却蒙上了一层雾,陌生人,每当他试图思考这些,又再次消失。如此反复几次后,他认为自己不再有试图思考的机会了,这只是猜测,因为或许他已经睡着了。

  中年人见他干瞪着眼睛,不说话,便也不理会他,不知从何处掏出根巧克力,撕开包装纸咬了下去。

  他正试图回忆之前发生的事,闻到了可可的香味,想起自己空空的肚子。“你哪来的巧克力?”干涸的嘴变得湿润了。

  “楼下,你走下楼梯就能看到。对了,你成功了吗?”中年人直指厕所。

  他没明白。

  中年人没等到回复,有些不耐烦,暴躁地挠挠下巴上的胡渣,更大声地说:“我问你尿了没?”

  在他沉睡这段时间内,显然是没有进行过排泄的,在中年人提起前,他全然忘了有这回事,此事似乎对他有些陌生了,他不知该怎么做,越是天生就会做的事,越是弄不明白的,就像他琢磨起正确的走路姿势,他反倒不知该如何抬脚向前迈,如何摆动双臂了,他心里正想着排泄,感到裤子湿了,他大叫一声,完了!

中年人拍着大腿笑了起来,头仰着,眼睛鼻子被张开的嘴向上挤:“哈……哈……哈哈……楼下……楼下拿巧克力的地方对面有厕所,你可以问问护士有没有多余的裤子……哈哈……可以换……哈哈哈。”难听的笑声震荡在走廊,但没人在乎这笑声,就好像没人听见。他没有等中年人停止笑声,面无表情地走下楼。这个神经病,估计脑子里什么地方坏了,才到这里来,中年人没说错,发放巧克力的地方就在楼梯旁,护师是个老女人,正撑着脑袋打瞌睡,护士帽放在手边,头发染成黄色,卷发。当他走过去时,她递给他一块巧克力,仍闭着眼,他接过,唯唯诺诺的说了声谢谢,把巧克力塞进病服上衣的口袋。糖尿病该怎么办呢?这些人都是可怜虫,少了个多巴胺的来源。转身走进厕所,他没好意思问护士关于裤子的事,扯下几张卷筒纸,按在裤裆上吸干上面的尿液,幸好都没喝过水,除了那个中年人给他的,该死!他抬头环顾一圈厕所,很旧,但很干净,他把纸丢进垃圾桶,打开一个水龙头,没水?另一个有了,但很小,真够节约的,谁让免费呢,说不定这水还是循环利用的,越想越恶心。他甩甩手又走回楼上,中年人已不再笑了,重新看起了杂志,这人心情倒不错,快死了,还有如此闲情逸致,中年人和周围人不太一样,一则他身体看起来很健康,二则他似乎对这里很熟悉,头脑神智也很清醒。他想到纪录片中假扮成石头或动物的摄像机,脑中闪过一个念头:“你应该知道这个计划是个什么名堂吧。”

  中年人继续翻看杂志:“鬼知道,你不如去问问楼下的护士,”他用眼瞟他,“你没换裤子哈!”

“够了!没完没了?”他恶狠狠地瞪了中年人一眼

  “那你知道些什么?”他想起那块巧克力,拆开了包装纸。

  “我什么都不知道,和你一样。”

  他咬了口巧克力,干巴巴的,代可可脂,而且像是放了许久,谁让这是免费的呢。

  “不过我倒有些无聊的推测,想听听吗?”中年人把杂志放在旁边的凳子上,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。

  这人果然知道些什么,他点头坐在中年人对面的凳子上,前倾上半身凑向中年人,等待其说下去。

  “首先这里的人都是身患重症之人,毋庸置疑,”中年人环视四周,“而这个继承者计划声称是借助科学手段把我们的记忆继承给继承者,当初没有详细说明继承者是什么?人造人?真的有这项技术吗?即使有记忆能被读取吗?那个装几个LED灯随机闪的机器真能把我们的记忆继承给其他的生物体?那个故弄玄虚的药物和强力安眠药有什么两样,怎么想都觉得是个骗局。”中年人再次停顿,观察他脸上的表情,并为自己一番言论感到得意,好像在做一个了不起的演讲。

  他听得很投入,在中年人停顿的片刻,把余下的巧克力直接塞进嘴巴,将包装纸放回口袋。

  “然而——”中年人戏剧性的拖长音,“这个计划却是政府提出的,且完全免费,如果为骗取利益,绝不会这么大费周章,因此绝不是什么骗局,那么就有了两个假设,”中年人数取两根手指,“一继承者计划是个幌子,是个定心丸,目的是把我们这群已无异于社会的人骗到这里来等死,让我们继续睡下去。或许这个计划就是安慰我们罢了。”

  听着确实有些道理,他开始重新思考起那些细节,由于他们失去了生产能力,又占有大量社会资源,导致社会负担更重了,像是敬老院,只不过这里聚集的是一群患了绝症的可怜人罢了,等等或许不全是,他想起走廊里看到的全身缠满绷带的家伙,也有手脚残疾,坐在轮椅上的或是床上躺着却醒着的人,这些人或许是瘫痪在床上不能动弹的,所以这里的人并不全是患有绝症的病人。但他们这些人都没有工作能力,却需要靠大量钱财或是人力来维持生命,似乎令人同情,但可能在政府眼中他们是可恨的,他们是社会的寄生虫,有害无利,故以此方式聚集而腾出被他们占有的公寓资产,解放为他们服务的人,无论是服务者还是被服务者,都是痛苦的,因为这样的真相难以让人接受的,只能找这么个借口欺骗他们 可为什么偏偏是这样奇怪,难以置信的借口呢?

  “第二点呢。”中年人继续说。“也就是说这些技术是存在的,那么具体如何操作,我当然就无从得知了,中年人闭上眼睛思考了几秒。

  “你记得你来时的季节吗?”中年人突然打断他的思考。

  “我记得是8月,啊!”他睡了如此之久,他曾是个失眠的人,现在是冬天了,他至少睡了三个月,怎么会。

  “按少了算,我们睡了三四个月,但也可能过了几年,”中年人摸摸自己的下巴,极为淡定地说出这句惊人的话,“那么或许我们已经是继承者了呢?”

  中年人没给他惊讶的时间:“当然也许这些不过是你死前的一个梦,抑或说你压根没有绝症。再夸张点,或许我们不过是别人梦里的一些化学信号。”

本文作者:kurumit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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